帕洛斯的生活从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开始。

青年的双手正轻轻托在一个约莫有一二个苹果那么点纸盒两边，过于充足的阳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户照射进来，把视线之内的一切涂成一片油菜花一般不真实的黄色：久经踩压后的裂纹，头发丝和泥泞脚印在象牙白色表面布满的地板瓷砖，带有小孩子铅笔涂抹的木头书桌，黑板框架中无处不躲藏着的粉笔灰，救济书院中格外陈旧的灯具，天花板上快要脱落塌陷的一块儿腻子，以及手里那只纸盒子的盒子底。足足的太阳光将盒子中的物件照亮，青年确定事物一般地向里面瞧着，随后便释然地安心了：那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合上纸盒拖拉在两端匣门似的纸片，抓在一手里另一手拉开房门时“吱呀——”的一声几乎要把人的耳膜磨破。房拉开了，屋外孩童互相追逐着嬉戏的声响像没了闸口便能在分秒中淹没村镇的流水般倾泻而，青年眯起眼睛站在那儿，品着味道一般任凭自己沉浸。夏天正午后的风开始不像其它一般柔和，带着温度和力道在走廊中贯穿。吹过正放松着精神与身体的青年，就像吹过一条细细的杨柳，就要把人弄到了似的；他自出生就很单薄，偏偏在本该如屋外幼童那样缓缓长大的年纪被欺骗和抛弃，世界像是童话书中老巫婆赡养的猛兽一般撕咬他稚嫩的身躯，直到心脏上的伤疤层层叠叠，新的痕迹掩盖住陈旧的，如此坚硬深厚甚至无法再被尖锐的爪牙所迫。

为了长大，青年嘴里再也吐不出真话来；他甘愿成为懦弱的小人，被称作油嘴滑舌的奸者，为一己私利所背叛同谋的骗子，他在谎言的池水中漫游，在无数次同将脑袋送往刀尖上一般的冒险中练出好一嘴口才。他去追寻无人不垂涎三尺的宝物和金钱，在无数个诈骗团伙和情报公司中游走，出卖他人后又片叶不沾身地全身而退，带着用自己曾经称之为是同伴的人的脑袋换来的钞票继续浪迹天涯，让自己甚至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姓名成为了人人畏惧的三个字。青年的贪婪成长着，谎话增加着，厌恶或逃避他的人越来越多。

偏偏他的身体与青年过不去似的，让他留在一副少年时就拥有的瘦弱躯体中，苍白得像是中了百毒，每走一步都仿佛摇摇欲坠。就像做了这么多，他从未长大过。

这是青年一直疑惑着的疑团，一直试图去寻找到答案的问题。他的人生是那么地不完善，如同从未开始——这就像是青年甚至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带在身上，从不用来装填东西却舍不得丢弃的小纸盒一样空无的事物；他吃过没有其他人吃过的苦，做了其他人见到后只嫌肮脏的事，成就了其他人不敢想象的成就，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曾经错过的人生不能够以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弥补：没有什么是无法补偿的，青年嗅着暖风的味道想着。只要用谎言的绷带好好包扎又修养，一切伤口都会复原。

“帕洛斯哥哥！”脚步声在走廊的石砖地上敲打，先前外头玩耍的孩子中的一个扑进青年到臂弯：“又有新来的同学啦！校长说正在五年级教室等着哥哥见！”

青年轻声细语的三两句打发了兴奋的孩童，慢慢朝走廊深处去。只要用谎言的绷带好好包扎又修养，一切伤口都会复原，他以在山区学房中短暂的生活的依据为自己编造虚假的平静，短暂的永远，在一个个幼儿身上眺望，妄图找到弥补着不完全人生的另一块拼图，妄图找到自己的影子。这只是一个滔天的大谎，帕洛斯明白。但作为他所见过最优秀的，他从不恐惧无法欺骗自己。

“丹尼尔校长，您叫我？”年轻的诈骗师敲了敲门，的到允许后笑着前倾了身体，从门后探出脑袋，俨然一副俏皮懂事的少年人的样子。“听说来了新的孩子，”对方向他问过好，青年便继续着寒暄，将门推开，寒酸的布置映入眼帘：同样的带着裂缝的象牙白色地砖，同样脏兮兮乱糟糟的桌和椅，同样有一个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和几支断裂在地上的粉笔，挂在天上的照明灯灯罩同样破碎了，灰白色的腻子也不负众望地干裂着。帕洛斯想着，下意识握握拳头，却没有感到手指肚贴紧脆弱卡纸的触觉。落在哪了？青年有点愣神地想着，说不定是落在了另一头的教室里，或是他蹲下去与那孩童说话时放在地上了？是落在哪了？还找得到吗？

同样的油菜花一般的阳光抚过下摆浸满汤菜污渍的白纱窗帘，照在教室的角落。野草般粗燥杂乱的金发不似太阳神也不像什么七彩祥云，如果非要帕洛斯形容，倒更像是麦田和其中游荡着的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明明一身本领又拥有着尖牙利齿，却失去了甘愿忠心于的东西。坐在角落的少年不似他，显然要比他小上许多，却坚实得很，与自己的无力没法相提并论，满身尖刺准备包围自己似的蜷缩在那里。“过来，孩子，”他笑眯眯地撒谎又面不改色，轻言轻语活像只高傲的猫儿：“我是不会害你的。”

对方转头，呲牙咧嘴又一脸的狂气。带着一口犬齿，花色的瞳孔望着帕洛斯，却突然收起俐齿，嫌恶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相信我？”

帕洛斯愣住，窗帘被风吹得扫在他胳膊上，有些痒痒有点古怪。“跟我走吧，”他看着少年的瞳孔说，仿佛在那里找到了那只纸盒子，找到了自己人生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我是不会害你的。”

帕洛斯的生活从那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开始。

【佩帕】《开始》2020·1·8